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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在阡陌插几枝柳条王俊义散文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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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:在阡陌插几枝柳条

散文王俊义

村庄东边是一条河流,春日的雨水摇落几天,河流里的水在半夜里就哗哗响着。隔着一行柳树,一条上世纪三十年代修筑的石坝,还有一大片长满芨芨草的河滩,河流的半夜的响声会走到村庄里来。

夜半醒来的人,听到的水声,似乎就在门外,只要一攒劲,响声就会破门而入。孩子们夜半醒来,听到的水声,是粘在窗户纸上的。只要轻轻一点,水声就会穿透窗户纸,流进孩子们的梦里。

夜半河流的水声,被祖父叫做:河笑。

早上起来,是清明,天晴了。祖父说:“河笑了一夜,天就晴了。明清明,暗谷雨,清明这天晴了好。”

河流在村庄的视野里,就是一个人会笑的人。

清明一大早,祖父走到河边,从柳树上砍下几根柳树枝。他捏住一把小刀,在树枝上旋转一下,就把一节柳树皮剥下来。隔着相同的距离,再次旋转一下,又剥下来一节柳树皮。留下树皮的地方是青色的,剥下树皮的地方是白色的。柳树棍在祖父手里旋转十几次,一根柳树枝,就成了一根花棍。

祖父旋转出来三根花棍,两个长的,一个短的。一只手掂一根长花棍,把地上的那根短花棍挑起来,抛在空中。祖父手中的两根长花棍,一根不断地把短花棍挑起来,另一根不断地敲击着短花棍。

敲花棍的过程,村庄叫打花棍。祖父在河岸上打花棍,速度很快,使人眼花缭乱。祖父说:“清明打花棍,是给春天看的。”

我说:“春天是没有眼睛的。”

祖父说:“每一个季节都长着眼睛。盯着村庄的每一只鸟看,盯着村庄的每一棵树看,盯着村庄的每一块庄稼地看,盯着村庄的每一人看。不论谁,都逃不脱季节的眼睛。”

我跟祖父学着打花棍,总是让那根短花棍落在地上。

祖父说:“清明打花棍,是撵*的。*们要到*城去赶会,和人们共同走在村路上。他们看见了柳树做的花棍,就沿着路边走,不来迷惑人们。”

我说:“老师说,世界上是没有*的。”

祖父说:“村庄里有*。那些死去的熟人,清明节会顺着村路回到村子里看看熟人的。人看不见*,*却能看见人。”

花棍落到地上,祖父捡起来抛到空中。我用两根长花棍接住短花棍,不停地把花棍挑起来,又不停地敲打着花棍,发出木棍撞击的声音。祖父说:“这就是清明的声音,村庄埋葬在山岗上的人们,听到这些声音,就拐回墓园,不到村庄里来了。”

我打着花棍,祖父把砍花棍时丢在地上的柳树枝捡起来,用细碎的柳树枝给编了一个柳条帽,戴在我的头上。

祖父说:“柳条是青的,编个帽子戴在头上,古代叫留青。”

我问:“留青干啥呢?”

祖父说:“就是留住青春年少。”

我说:“古代人迷信。”

祖父说:“娃子,这不叫迷信。春天来了,哪棵树先知道?柳树先知道。柳树,是迎接春天的树木,最先得到春气。你带个柳条帽,就把春气留在你的骨头里,也就把青春年少留住了。戴个柳条帽,青春又年少。这是古人说的,根本不是迷信啊。”

我带着柳条帽,打着花棍,走在清明的村路上。祖父抱着砍花棍时剩下的柳树枝,沿着村庄的小路走。潮湿的春天,土地松软了,祖父就把一根柳树枝插在松软的路边,两只脚用劲踩踩,就算是在清明的大地上,栽下了一棵柳树。祖父走了几十步远,又插下了一根柳枝,到了村口,祖父的柳枝插完了。

村庄的柳树,都是人们无意间插下的,遇到清明时节雨,这些柳枝一大半都活了,长成一棵棵柳树,留下一片片柳荫。

祖父说:“清明插柳,不是插给村庄的,是插给神农氏的。”

我问:“神农氏很早就死了,给他插这些柳树干什么?”

祖父说:“神农氏之前,天下没有庄稼。神农氏教天下万民稼穑之事,大地上就有了小麦玉米和稻谷,有了豌豆豇豆和绿豆。随之就有了村庄和石磨,有了油坊和碾盘,有了人们的村庄和生活。到了清明在路边插上柳枝,神农氏就会顺着这些柳枝走回村庄,保佑稼穑之民,收成更多的小麦玉米和稻谷。”

另一个清明插柳的人,是村庄里的周氏。

周氏,是个道士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他还留着清朝的辫子,穿着深蓝色的道袍。他住在村庄的油坊里,打油的时候,给他留下两瓶芝麻油和两瓶棉籽油。不打油的季节,油坊改为磨房,谁家去磨面都要给周氏留下一碗面或是磨碎的玉米。

周氏,一个吃百家饭活着的道士,对于季节和节令,比任何一个人都敏感。

清明一大早,周氏就撇下来五十根柳枝,给我们村庄每一户人家都送来一枝,插在院落外边的栅栏边或是院墙边。没有院落的人家,周氏就把柳树枝插在屋檐下边。

周氏说:“一年三个*节,清明节是第一个,七月半是第二个,十来一是第三个。柳树枝是驱*辟邪的,屋檐下插根柳树枝,*见了就害怕了。”

虽然周氏在村庄人们的眼里,是微不足道的,也是可以不屑一顾的。但是清明节周氏给每家插根柳树枝,每一户人家都还是接受的。周氏胸前挎着一个布袋,他插完柳树枝,每户人家都要给他一小碗豆子或是大米。周氏拒绝接受收一碗粮食的恩惠,只从碗里抓出一小把,丢进布袋里。五十户人家五十把米和豆子,让清明节的周氏很有富足感。他把豆子和米搁在一起蒸一碗豆子米饭,坐在油坊外边的乌桕树下细嚼慢咽,是他春天里很幸福的一个日子。

村庄里,日子细密的女人,清明节撇一些很细碎的柳枝回来,插在头发上,很像是古装戏里的女人们在一头青丝里插上了一根银簪子。

村庄的女人们相信,清明的柳枝是年轻的,带上一节柳枝就会年轻,让日子青枝绿叶起来。

村庄说:清明不戴柳,很快白了头。簪一节柳枝,头发白得慢一些,大概就是村庄女人对于生命的某些渴望。在生活粗糙的日子,簪一节清明柳,可能也是乡村女人对于生活的一点温存。

女人们头上簪一节清明柳,带着男孩子走进麦田,薅一棵麦子绑在男孩子的扣鼻上,说:“带个麦,活一百。”

村庄的女人们带着女孩子走到一块豌豆地里,薅一棵豌豆苗绑在女孩子的扣鼻上,说:“带棵豆儿,活得没有数儿。”

女人们一手拉着儿子,一手拉着女儿,在清明的田畴阡陌间行走。人们会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乡村女人,就是一棵随风摇曳的柳树,一个乡村男孩就是一棵柳树边的小麦,一个乡村女孩就是一棵柳树边的豌豆。

自己把自己低贱了,生命就漫长了,这就是乡村物语。

院子外边有两棵老榆树,树杈长的一般高。祖父搬来靠在老榆树上,把一根火麻绳子安安稳稳绑到树杈上。祖父跳下来,又把梯子搬到另一棵老榆树上,在树杈上绑好绳子。祖父把一根板凳绑在两根火麻绳子中间,自己坐在板凳上,双脚用劲一蹬土地,祖父就离开了地面,飞荡在两棵老榆树中间。

这就是村庄最原始的秋千,祖父说:“清明节荡秋千,你飞得越高,将来你就距离村庄越远。老日子里,那些村庄秀才,很想中举人,就在清明节荡秋千。他们摸到树梢了,预示着自己就要中举了。”

祖父知道,我生活在没有举人的时代,是不可能中举的,但是,还是要我在清明节荡秋千,做个毫无意义的举人梦。祖父说:“我是年出生的,没有跟上考举人。我啊,假若在清朝,说不定就是个举人啊。”

一架清明的秋千,我飞起来的,却是祖父锈迹斑斑的举人梦。

祖父说:“我们邻村的庞掌运,是个举人。我们村的拔贡沟,出过一个拔贡。喝的都是一条河流的水,他们能中举人中拔贡,我也能啊。”

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对自己过往命运的叹息,只有在清明节的秋千架上,祖父才哀怨一声。

祖父像一个遗落在村庄的秋千架,两根绳子,一根板凳,当他看到孩子们荡起秋千,就偶然的迷惘一次。

每一年的清明节,就是祖父的迷惘节。我在这天不敢注视祖父的双眼,很深的迷茫,把一个村庄男人的一生淹没了。

前年清明节,到一座深山的村庄,一棵老核桃树上,绑着一架秋千。板凳上坐着两个村庄的孩子,一个老祖父推着板凳,让孩子们越飞越高。我去抚摸那个秋千架,似乎抚摸到了少年时代某一个很是迷惘的日子。

村庄后边的山岗,长满了桐树。清明一到,桐花就开了。泡桐在山下边,开出紫色的花朵,飘散着浓重的花香。远远看去,一棵泡桐就是一座紫色的花塔,俨然有序地排列着。山岗上边,长满了油桐树,开出了洁白的花朵。一紫一白,给清明穿上了一条裙裾。风吹过,摇紫晃白,把清明的山岗摇晃成一个纯粹的少女。

桐花为春而生,为夏而落。不论是紫了大地,还是白了山岗,村庄的人们都会从浓烈的花香里,从清明到谷雨,一直走到夏天。

桐花紫白,鹌鹑飞来。遇到清明雨,鹌鹑叫声湿漉漉的,一半粘在桐花上,一半粘在麦花上。走在清明的田埂上,不经意就能在麦田里看到几个鹌鹑窝。走在清明的山岗上,很随意你就会和桐花里的鹌鹑相遇。

祖父说:“到了清明,田鼠变成了鹌鹑。”

我说:“田鼠是在地上走的,鹌鹑是在天上飞的。田鼠是不会变成鹌鹑的。”

祖父说:“季节啊,节令啊,就把田鼠变成鹌鹑了。不信,你到割麦子的时候,会在麦田里看到很多的鹌鹑窝,就垒在田鼠的洞口。还有的鹌鹑,就把鹌鹑蛋生在田鼠的洞穴里。大地上的一切,谁也不能解释得十分清楚,谁也不知道每个生命之间的联系有多神秘。”

桐花开,鹌鹑叫,清明的雨就纷纷落下。特别是飘着太阳雨的时候,一条彩虹就悄然地横跨村庄。一头扎在村庄的东边的河流里,一头扎在村庄后边的桐树林里。村庄恰在彩虹中间,如同一帧粘贴画,覆盖着彩虹的颜色。村庄的人们在彩虹里走来走去,如同走在老掉牙的童话里。

老桃树的花朵,开得很晚,夹杂在桐花里,几树火焰,红得耀眼。祖父说:“唐朝的崔护说: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是的,人是不会站在老地方等待来年的清明和一树桃花的。不管桃花如何依然笑着春风,但是那个桃花中的人,早就没有了踪迹。其实崔护不知道,就是去年的那个人,还在桃花里,也绝对不是去年那个人了。麦熟一晌,人老一时。一年之间,人说不定在哪一个时辰就彻底老了。只有桃花,不管桃树已老,到了清明,还会开出一树桃红。人啊,老的比一朵花还快。崔护在今年的清明寻找去年的人,找到的只能是一声叹息,只能是一地落花如流水,只见桃花不见人。”

是的,人很快就会老的,祖父也是如此。人很快就会死的,祖父也是如此。在一个飘摇着大雪的冬日,祖父死了。在春日死的人,看不到夏日的荷花无穷碧。在夏日死的人,看不到重阳秋菊图。在秋日死的人,看不到寂寞开无主的驿外梅花。祖父是冬日死的,就再也看不到清明时节的紫白桐花和老桃树的花朵了,也看不见清明时节那条给村庄箍一个拱门的彩虹了。

一个文质彬彬的祖父走了,留给我的就是无边无际的诗词漫游。很像是祖父活着时糊的一个油纸灯笼,到了某一个节令,我的记忆如同一豆火光,把那盏灯笼点亮,拎着它,走遍祖父活着时可能走过的地方。

人与人的心灵相会,大概就如同我和祖父这样的相会。相隔几十年,偶然读一本书,忽然会看见祖父从书页里走出来,苍苍茫茫隐隐约约,拎着一盏灯笼,把某一个时间的章节照亮。这大概就叫做赓续:一种镌刻在*灵里的东西,岁月的雕刻刀,也不能把任何一部分剔除。

王俊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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